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

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客观的活动。所以,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所以,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唯物主义发展到马克思,成为了“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二字区分开来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一切旧唯物主义。费尔巴哈曾称呼自己的哲学为人本学,对于马克思而言,实践唯物主义应当是一种更具革命性的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旧的唯物主义由于消解了人的能动性,就无法揭示人的实践对于外部感性世界和思维活动的统一。因此,从逻辑上来看,只有把实践这种人特有的对象性活动赋予感性现实、自由自觉的含义,才能够真正解释哲学是如何完成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的转向的。

当前,批判旧唯物主义的主要任务就是揭示旧唯物主义将客观规律凌驾于人类实践之上,否认客观规律是人类实践所创造的以及自然决定论、物质决定论的神话这样的根本性缺陷。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批判的“旧唯物主义”,其“旧”并非仅指马克思之前的唯物论学说,而是说明这类唯物主义非实践的理解,例如将物质或自然规律凌驾于人类的实践之上。而批判这类唯物论而重塑真正的唯物主义学说,就必须从理解实践入手。

理解实践,首先必须先理解实践的含义,实践在哲学上即一切认识的源泉的感性活动,而在现实社会当中,其又不仅仅局限于简单的实验与工作,其范围应当是遍布人类社会的全部。实践之于实践唯物主义的两个性质:感性现实性、自由自觉性。此前的客观唯心主义集大成者黑格尔,再诸如费尔巴哈等唯物主义者都讲实践,然而并没有把实践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黑格尔的确提出了实践是通往绝对精神的必由之路,然而社会实践在“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当中只是概念认识的一个环节。黑格尔所关注的是绝对精神而非是感性的人,因而其视实践为自由实现自身所借助的外在手段。在失去了物质生产的根基性之后,黑格尔眼中的实践只具有“环节的必然性”意义,依然处于“概念的阴影王国”——只是达到了精神和自由的概念,本质上仍是消极的、保守的和不自由的。对于马克思而言,实践则是与外部世界直接联系的。这样具有感性现实意义的实践已转变成了自由本身,其又包含了自由自觉的含义。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认识对于感性活动而言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们应该进一步提出感性活动与外部感性的对象世界的直接联系。)费尔巴哈的实践是一种脱离开人的类本质的实践,以至于他会对实践的认识仅仅是低级的动物活动,而把人的本质规定为抽象的理性、意志、情感等等,这种唯物主义恢复了人的现实地位,但是与实践脱离开的“人”也如同空壳一般了。马克思对此提出:“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做到对‘市民社会’的单个人的直观。”马克思同时也叙述了他的认识:“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样的唯物主义才可以说明自由的创造性。

很显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在批判了费尔巴哈的同时,也有力地打击了黑格尔。两个人在人的本质的问题上存在着一种共性则就是不把或是在逻辑上无法把人当做是社会的产物去理解(诚然黑格尔首次把辩证法投入了历史学当中,但是他颠倒了历史的主题并且不明白历史是没有目的的,导致了他认为历史已经在普鲁士终结)。马克思一针见血的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毛泽东同志对此总结道:“马克思以前的唯物论,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因此不能了解认识对社会实践的依赖关系,即认识对生产和阶级斗争的依赖关系。”

而因为马克思采用了分析实践具有感性现实的意义和自由自觉的含义,必然就会推导出人的实践是与外部世界息息相关的,甚至可以进一步说,人的实践创造了创造了社会,也创造了社会的历史。也因为马克思的哲学把人与实践放在主体地位,它才会具有能动改造社会现实的革命性。

不少人朴素地认为,人类从原始社会发展到共产主义社会是社会自身发展的规律。可是这些人忽略掉了,如果忽略掉了生产力发展和人的生产劳动之间的必然联系,那么这样得出来的唯物史观就是机械唯物史观。对此,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提出了批判:“(宿命论者要将唯物主义历史观)彻底变成一种由命运强加给每个民族、无论其所处历史环境如何都必须遵循的普遍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我们必须强调,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是人类在社会实践当中创造出的更高的社会形态,而不能空泛地谈论民主、自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历史根本无法预设终点,共产主义只是现实运动而非逻辑必然,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样类似的错误便是旧唯主义者显著的特征。旧唯物主义者由于无法看到实践的力量,同时又反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于是只能把自然规律摆在原先绝对精神的位置。既然自然规律和绝对精神都已经摆在同一个位置了,况且两者在他们的论述中都不是人的实践所决定的,那么可以看到这两者都没有逃出形而上学的陷阱。况且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然规律,不过是人类通过研究自然科学找到的某些条件下的理性经验罢了,它并不能颠倒自然规律和实践之间的关系。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的哲学的认识仅仅是物质决定论。显然,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马克思本人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了。《德意志意识形态》写道:“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相比起“物质”,这里的“生活”的概念显然更偏向于物质活动即实践。从这一点看,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能动的,而非是马克思之前的唯物主义那样静态僵硬的,因此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不仅是历史的唯物主义,同时也是人本主义。而正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在描述了历史发展的规律之外揭示了人在实践活动中异化及扬弃异化的规律性,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是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在《手稿》当中,马克思提出了异化的四个方面:(1)从自然中异化,(2)从我们自己异化,(3)从我们的类存在中异化,(4)从他人中异化。马克思对于人的异化的研究是紧紧围绕着社会的生产展开的,随着参与私有制下的劳动,人与自然的本来关系被打破,人被自己异化了。然而,人的异化又必然被扬弃,这种辩证的规律性要求了改造现实社会的阶级斗争,这就说明了历史辩证法的归宿。令人遗憾的是,马克思并没有系统地阐述过自己的人本辩证思想,今天的我们只能从《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经济学著作中寻找哲学元素。

进而我们在得知了“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之外,还能确定实践唯物主义的确立对于物质和意识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重构,它不仅仅是物质和意识沟通的桥梁,而对于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实践对于物质世界的改造,不仅可以通过逻辑推理完成,也可以通过例证完成:人类的生产劳动将天然物质转化为社会性存在物,自在自然到人化自然的过程即可以说明马克思的观点:“自然界没有制造出任何机器……它们是人类劳动的产物。”(《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推理下去,我们就能发现,实践不仅仅检验真理,还创造真理。因为如果不承认实践创造真理,那么真理本身的运动就如同仅仅打了一点补丁的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了,那么就难以解释真理的阶级性,也难以解释绝对真理的不存在性。同理,所谓的自然规律也是为人所创造和改变的,这样承认下的自然规律才具有现实意义。至于自然辩证法,如果失去了以人为自然界目的的前提条件,也就失去了其规律性所在。同样,如果不把自然辩证法视为人的辩证法、历史与社会的辩证法,那么自然辩证法也就无法摆脱其与唯科学主义的关系。

这就是我们在对于实践理解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研究真正的实践唯物主义的面貌,不仅仅是要揭示实践的重要性,而更是要明白实践具有辩证法的发展形式即实践被异化制约又具有否定异化革命性,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人在历史当中的主体性,理解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当中爆发出的强大战斗力。

2025年7月


后记

致中流学社的同志们:

在这篇文章的写作中,我所站的立场更倾向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和自然辩证法都做了人本化的解读,即我在文中提到的“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不仅是历史的唯物主义,同时也是人本主义”和“自然辩证法,如果失去了以人为自然界目的的前提条件,也就失去了其规律性所在”。所以,诸位完全可以理解这一篇文章的写作目的就是回到青年马克思即青年黑格尔派的马克思。不过我在文章中没有明确提出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的概念。当然在这篇文章的后记中,我也不作详细介绍。需要重视的是,卢卡奇强调无产阶级作为在历史中需要同时发挥主客体的作用,必须以自觉的“阶级意识”为指导,才能担负起从总体上认识和改造社会的历史任务。显然,在卢卡奇这里,“自发论”则是可以成立的了,在列宁、毛泽东和阿尔都塞那里,“灌输论”才是革命的正解。卢卡奇的这样的辩证方法的确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晚年的他也曾批评自己的唯心主义倾向。

当然,在了解了阿尔都塞等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将1845年理解为马克思的“认识论断裂”的观点之后,我们又不得不重新拾起对意识形态和科学对立的问题。正如阿尔都塞所说的:“你不得不在哲学中谈论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而不是谈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要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必然和马克思主义在现实当中的科学意义联系起来。诚如《共产党宣言》中所写的:“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重新认识到唯物史观的科学性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对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分析的应有之义。

诚然,最令人痛苦的是在短时间内自己哲学思想的巨大转变。我不打算对这篇文章再进行修改,只在这里进行简要说明。至于我未来会建立起一种怎样的辩证方法,暂时也无法得出定论。

2025年7月


参考文献

[1]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或自然法和国家学纲要[M].

[2]费尔巴哈.黑格尔哲学批判[M].

[3]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M].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5]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

[6]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M].

[7]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M].

[8]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M].

[9]毛泽东.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M].

[10]毛泽东.实践论[M].

[11]邓晓芒,赵林.西方哲学史[M].

[12]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M].

[13]斯通普夫,菲泽.西方哲学史(修订第八版):从苏格拉底到萨特及其后[M].

[14]白刚,那玉.两种实践观:黑格尔与马克思[M].